作者:头上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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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章
今年的夏日抽身得干脆,九月还未淋漓地落下一场秋雨,H市的晚风便隐隐泛
着爽朗凉意,暑气渐消,草木未衰,晴日时云高天阔,辽远得错觉裹着一身北方
秋时的好风日。
老张虽在自家女儿升学宴上驳斥过友人嬉笑他空巢老人的闹言,可真待家中
珠玉离家念书,倒却一言成谶了。九月难耐,无趣时迷上了海钓,一日风晴向熟
人借了艘小艇,拉了宋晏就往近海去。宋晏对此接触不多,怕老张也是个半吊子,
只准他小心开着稍离了海岸。
晴日的近海浪静风平,一天里,除了正午时头顶的烈日灼得刺痒,便只余时
有的海鸟鸣叫穿破辽阔海面的空寂。
老张迷上这个也是为了打发时间,出海不是第一次,却是第一次两人孤零零
地出海,此时似飘在无际天边般,徒生出渺小寂旷的唏嘘。老张似忍不住,忽然
骂骂咧咧道:「哎我说,宋晏,你一个人天天咋过的?我那冤家刚走没一个月,
家里就剩我跟她妈,居然觉得屋里空得就两个魂,我也是服了你。」
他鱼漂这时动了动,忙着扯线并未太注意出口话语,一边又顺口说道:「小
宋走的时候,你都咋熬过来的?」等他发觉四周片刻安静得沉默才悔得直想捂住
自己嘴,手上功夫愈发忙乱,好好勾起的鱼一时不察竟被溜掉了。
「就那样过,跟以前也没什么两样。」宋晏声音无懈得听不出异色,一如眼
前海面的无浪平静,只最后压低了嗓音泄露出了一句:「我不一直都这样过了么。」
老张皱着眉也是无措,砸砸嘴犹豫道:「要不……你试着再找个……」还没
待说完便被宋晏侧脸看来的眼神一堵,一急后悔打嘴道:「呸呸呸,我啥都没说,
当个屁放了得了,是我多嘴。」恼悔之余又挠挠头轻叹:「我就是瞧着难受,这
几年我光看着就难受,你什么都没说过,我一双浑眼不好意思偷看了点东西,憋
了几年到现在,也就望你以后能过得好受点,我们这些已经活了半截的人啊,下
半场就求个安生是不,走了留不住,一个儿还是对自己好点。」
宋晏听他絮絮叨叨颠倒没完,忍不住涌上点气,失笑道:「你哪双狗眼看到
我过得可怜兮兮了?」老张被他粗言调笑一噎,半晌憋得脸色泛红才呐呐说道:
「这哪还要狗眼看,人眼……」
宋晏不耐他婆妈琐碎模样,摆手按下老张的滔滔,言道:「打住,你好意我
心领,但怎么着也轮不上同情可怜我,我俩交情二十多年,好多事你劝得适可得
体,好坏因果都是自个儿尝,你伸头过来抢一口是怎么回事,到心领这步就行了,
时间能跨过去的都能过得去。再说你大老爷们叽歪不嫌烦人。」
老张知他主意大,没介意他出口生硬,自己也是多言戳破,有些事本应掩着
就该永不见光的,他一不小心翻到朗朗烈日下,只有被灼烧蒸干的下场。
两人之间恢复四周阔海平静,良久老张突兀张口,已斟酌已久的样子:「不
提了,以后都不说了,其实活了半截,是求个顺心高兴。你其实高兴就行了。」
宋晏没再回他,眼神只定定投在远处鱼漂上,似已出神又似默认。
他们在海上待了大半天,至海面一片金粼,近暮色时分才回岸。老张还在岸
边停驻交接小艇,宋晏先把两人竿具和钓的鱼拿回车上,他一手拎一手扯下遮阳
帽,憋闷一天额上细汗点点刺痒,手机却响了,他忙着随意一擦又把帽子转到已
是负担的左手上,才有些手脚慌乱地拿出手机。直到看清屏幕来电,才发觉刚才
手脚的慌乱移到了心里,刺痒变成细密的刺痛,他身形一滞才划开接上。
「喂?怎么了?」宋晏连自己都没听出异样。
手机那头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女声传来:「爸爸。」亲近又疏远的一句称呼搅
得四周凝滞又平静,她顿了顿又说道:「这几天你帮我把户口簿寄过来一下。」
「你要户口簿干什么?」
宋潋沉默了片刻才说道:「迁户口。」
宋晏感觉自己机械地放下鱼竿包,打开后备箱,再把它们一一放进去,砰地
一声关上后备箱的声音将自己惊醒,他缓缓说道:「好,急着要,我等会儿回去
就给你寄过去。」
「不用那么急,还有户籍证明,这两天就可以了。」宋潋的声音这才有些许
波动,两人间的短暂静默被宋潋那边的话外音掩盖下,一个操着浓厚方言余味的
中年女声传来:「宋小姐要出门啊,外边雨下得大,记得带把伞撒。」那头紧接
着宋潋几声仓促应付,她似走得远了些,中年女人的声音飘忽得有些不清了:
「你一个人住,照顾自己点撒,前几天还……你淋雨……」
宋晏本是耐心等着宋潋跟旁人说话,可忽然想到今早醒来时习惯性看的天气,
心里一惊,还没等宋潋寒暄完,就稍稍急促地问:「宋潋?你现在在哪?」
那头的宋潋正摆手做告别状,被他突兀一问似扰乱长久平静一般,小心回道:
「我这几天出差,不在帝都。」
「去哪出差了?」宋晏意外地追问上来。
宋潋连续与两人对话,未完全凝神,忘了本能地反驳回去,顺嘴回道:「嗯……
广府这边。」未待宋晏回应,她急忙仓促要挂电话:「我要出门了,先不说了。」
「等一下,我寄材料寄去哪里?」宋晏如常的嗓音让她放松了一些。
「就寄到帝都,我等会儿给你发地址。」听到宋晏唔了一声应下她才挂了电
话,不管疏漏多少,先暗舒了一口气。
老张回车上时宋晏已经坐在驾驶座上了,眼神似无聊赖地落在方向盘上,一
手握着还未熄屏的手机,神色隐在夕照探不到的晦暗里,有些捉摸不透,老张虽
略怪异也未多注意,只大笑道:「好嘞,就我两这水平,今天这收获不算小,等
会儿去我家,让我媳妇收拾收拾做一下,一起吃顿好的,刚才我都打电话说好了。」
宋晏把车启动,慢慢开出停车场,良久后才回老张道:「你跟弟妹好好吃吧,
今天不行了,我回去有点事。」
「哎?你啥事啊?今天不都说好出来休一天吗?」
宋晏单手打着方向盘向右,一圈尽后逐渐拐上主道,脚下油门半足,车平稳
快速地离海岸愈远,甩了一天地的金光在身后,他缓缓说道:「家里有人骗了点
钱,也是临时才知道,晚上回去急着追债去。」
第四十二章
这一年九月的帝都润得有些多情,风也和煦,日光也柔善,直到月底的一场
秋雨的骤凉才挽回些北方冷肃的面容。已近十一,帝都涌入的人渐多,宋潋一行
人的聚餐排了很久才吃上。
餐馆是帝都胡同街巷里的老字号,夜里近九点依旧是拥拥挤挤,本有人提议
的是去酒吧坐一坐,可一行人满腹空空,直骂那人出的什么馊主意,七拐八拐入
熟悉的深巷泼辣烟火处,谁还爱酒吧清冷滋味。
一行人基本是宋潋同专业的本科关系以及后来工作交联,也因是相熟,气氛
倒是有近十分的合洽,谈旧时师长逸事,聊以前隔壁系八卦绯闻,少不了再说两
句工作琐事,人声偶近沸鼎,牵牵扯扯都是这样年纪相当的人际网线了,热络得
隔绝去室外一地初寒。
吃到大半宋潋手机响了,一看是以前室友,没太在意就顺手划了接上。两人
也就做过夏天以来几个月的室友,因还算投缘,那姑娘也就突突直言道:「唉唉?
宋潋,刚才有个人来我这找你啊,是个男的,上来就问宋潋住这不,我先怕诈骗
啥的,就塘塞他,后来他才说是来给你送东西的,送什么也不说,听你不在这就
走了,我瞧着面善,就顺嘴说你晚上去后门那家聚餐去了,那啥,给你打电话没
啊?」
宋潋右手的筷子有支松落掉到地上了,本应清脆的一响被四周火热声严实盖
下,倒如落入无底洞般一直下沉得没个尽头,宋潋迟迟听不见那细微声响,一颗
心也似悬而未决的惴惴。无人注意到她的异样,她可放肆地收敛好一时无措。
「我知道了,是有人要来,今天聚得晚我就不回来了。」宋潋声音稳得颤音
全吞进肚里。
「哦哦,那你们继续玩吧。」那姑娘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,一言尽就挂了,
未多询一句。
宋潋坐在喧闹处,周身却像隔了屏障,她听不清同伴在说笑些什么,只能感
受到自己一呼一吸规律间的些许粗气。她抑制住夺门而出的涌动心思,手里攥着
已经熄屏的手机,既是隐约希冀着它的动响,又不敢轻易打开。
身旁的本科学长察觉到她的沉默,微微低头问她怎么了,宋潋忽地回神,一
眼撞进学长泛着关切的眼波里,霎那间闪过的念头让她有些羞愧。她定了定神,
面色已如常,笑着摇摇头指了指缺了一根的筷子,算作解释,学长明了一笑道:
「你坐里边不方便我帮你去再拿一双。」
宋潋来不及拒绝他就起身了,桌上几人稍见眉眼微动,一人与宋潋交好,笑
着打趣道:「学长对你还是以前那样好,他从美国读研回来这还是跟大家吃第一
顿饭呢,工作这也定下了,不过……你们就是可惜了。」话间忽压低了声:「你
大二说是拒绝人家,大三不又追去美帝交换了?还说没有,学长这般人品你都没
动过心,难怪这几年一副清心寡欲样。」边说边挠宋潋痒,显是相熟极了。宋潋
略有讪讪,压下些又涌上的羞愧,佯装气恼要她住嘴。
也不过熟人几句打趣,一个话题一扯就撂开去了,小小一段如刚才那个突兀
电话一般不显眼,夜还早气氛又浓,宋潋定心今晚将这聚会续下去。
几人吃吃停停至要结账离店时已十点半,不知觉何时又有小雨来添兴,在北
方初秋夜里浸透一身寒意。大家基本都带了伞来的,除了晚出门没赶上白天下雨
的学长。宋潋站在屋檐下忍住四下张望的冲动,捏了捏伞柄,还未开口就有旁人
笑道:「学长还是躲去宋潋那边撑着去地铁站吧。」
学长倒是要不好意思地推辞,年轻隽秀脸庞上隐约泛着羞红,在店外暗红灯
光依然清晰可见,生涩得美好。意外的却是宋潋一口应下,几句话间已经撑开伞
举过他头顶了。
宋晏许久没见到宋潋了,他狠得下心,她亦是。曾经夜里恍惚间他也甚至想
过怕过是否余生都可能不会见了,他有些记不清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,全因是没
想到那是最后一次。
她的垂发末梢微卷,在夜风里盈盈晃悠,一件轻薄的风衣裹住那熟悉又陌生
的挺秀身姿,与同伴熟悉地话别嬉笑,面容呢。宋晏带着遥远上次的模糊有些不
敢看她现在清晰的面容,像是失忆的人不敢直面旧人,他没握好旧忆自是对陌生
的她情怯。
她撑起伞与面前的人共避小雨,逼仄得两人之间萦绕着淋不散的亲近,面前
人伸手似要帮她撑着,她摇了摇头,侧颜莹润缀着笑意,只稍稍又倚着他那边举
高了些,有风忽地吹拂起宋潋鬓旁不安的长卷发,不小心缠进伞骨里,她微微偏
着头隐约急得要硬扯,面前的人忙抚下她手,略低头趁着暗光耐心解救出被主人
差点放弃的一部分,一时那伞似屏障,割划出好一对冰凉雨夜的璧人剪影。
宋晏忽然想到多年前的一个除夕夜里他没看到的伞下景象,只觉堪堪弥补上
这缺失一般,那时他能站在屋里原地,现在他能去哪里。
宋潋几人说好去向后缓缓踱出巷口,迎上似是静驻良久的人影,宋潋撑伞的
手微微一颤,刚好听见那只筷子落底。她未停滞身形,直直地朝他走去,露出宋
晏许久没见到的笑颜。
「宋潋。」他嗓音染了些湿意,沉哑得宋潋心里一凛,此后再也稳不住。
「我才接到电话说你来送东西来了。」宋潋笑意未散,徐徐说道,矜疏得刚
好,陌生得如这座城市里每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郎,可见的青涩渐褪尽,端方
得体得看不出心思。她赶在他张口前又说道:「你等我一下,我送人去地铁站。」
一把伞下的学长看了眼宋晏轻声道:「宋潋?」宋潋笑笑对同伴道:「没什
么,就家里帮送个东西过来。」几人早已话别完毕,见她无意多说也只打量了宋
晏几眼就各自散去。
宋潋回来时雨急了些,宋晏微微垂首站在巷口不远处的便利店门口躲雨,短
发湿染哀哀微垂,伶仃得有些萧索,宋潋稳了稳被风吹得晃悠的伞走了过去。
她抢占先机道:「不是说寄过来就可以了么?怎么还过来了?」声音与一群
同龄人中的她隐带疏淡得一般无二,收了伞,只杵了伞尖在地上来回转悠甩着上
面的雨滴。
宋晏忽然觉得那个电话里的疑点此时瞬间湮灭得像个笑话,他胡乱找了借口
塘塞道:「东西重要我亲自来一趟好一些。」宋潋笑了笑,他瞧着又远又讽刺般,
只听她说:「住的地方找好了么?我送你过去。」
宋晏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她,简单道:「都在里边了,时间不早,你回去吧。」
宋潋接过却盯着他坦然笑道:「丢你一个人连个伞都没有在大街上找旅舍?」
她又撑起伞了,这次却直接把伞柄塞到宋晏手里,催道:「你也说时间不早
了,来一趟我看你住下也才能放心吧,我知道一家不远就在我住的地方附近。」
宋晏从南方来旁晚刚到便遇上这北方秋夜寒雨,此时冻得麻木顺从地接过她捂得
温热的伞柄,被暖得一颤,忍不住贪恋。
宋潋的伞遮蔽两人显得勉强了些,伞面一盖两人闷头走,倒只听得见似砸落
在头顶冻雨,可怎么走都像是临时避雨遇上的距离。
宋晏思绪混杂,胡乱扯着话头:「今晚在聚会?」
「嗯,基本都是本科时候认识的同学和学长学姐,现在工作都是他们其中几
个推荐的,现在也算同事了。」宋潋格外详尽的解释倒令这个仓促话头认真下去,
顿了一下她又说道:「你觉得如何?」
「什么?」宋晏混乱中被问得一懵。
「这样的我啊,你想看到的见到了?」宋潋微偏了头看他,带着今晚常见的
浅笑。宋晏心里却忽地一堵,许久以前的对话浮现,却不知如何回她。
宋潋没为难他,自顾又说道:「那些哪够,这两年多你没见到的我可以都说
给你听。大三出国交换你知道的,刚才我送去地铁站的是那时去那读研的学长,
别人说我追着去的,也是那时候项目好几个我偏挑了这个,相熟的人不少难免多
想。不过我心里如何别人怎么看得透,我当时不是为他去的,后来他倒是为我回
来的。」
宋潋的泠泠声音与伞外斜雨一般凉,徐徐道来却有倒海势头,她顿了下,笑
意深极了:「我们就是那时在一起的。」她声音停了,仿似伞上重落的雨声也停
了。
一路是她在前带路,雨夜昏暗两人沉默雨刷也刷不尽,良久后依然是她开口:
「到了。」她指了指路旁不远处一栋楼,又说道:「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?」
第四十三章
宋晏也停下脚步,偏着头看着她,被寒雨润湿的额发垂下半掩住眉眼,神色
晦暗不明。
「哪里是催你,这就十一假了,你要是不急回去,我倒是刚好可以陪你在帝
都玩几天。」宋潋被他盯着笑道。
「不了,车票都订好了,明晚就走。」宋晏声音微微生硬似个休止符般断结
了宋潋心意莫名的邀请和挽留。宋潋收了些笑意,话后一段沉默间两人已经踏入
大厅去前台订房了。
宋潋站在一旁冷冷看着宋晏交涉登记,见他收回身份证拿了房卡,才随意说
道:「我是还想着你难得来一次,见了面玩几天吃了饭再走刚刚好,毕竟今年过
年第一年上班可能忙我本就不准备回去的,要是你不介意到时候吃饭还可以喊上……
」
「这样也好。」宋晏不得不打断她,声音却似自说自话,他收好身份证,抬
起眼好好看着宋潋问道:「你以后过年都不回去了吧?」眼神坦荡荡得没有什么
情绪。
「对,以后都不回去了。」宋潋盯着他缓缓道,「回去做什么?一出门就被
扒个干净闹得都知道么?」
宋晏眼里泛过急色波澜,扫了眼前台掐着宋潋上臂就往订的房里方向走,宋
潋喉头似滚过一丝嗤笑,她顺着他的力道随他走着,又悠悠说道:「你怕这些不
是很久了么?」
两人以一种看似亲密的姿势别扭到三楼,夜有点深了,长幽的走廊冷清得只
能听见他两机械的脚步声,宋潋的声音低微却清晰钻进宋晏耳里:「你一直怕被
人知道吧,都有谁知道?张叔?岳岚怕是也知道,他两看我的眼神我就清楚。所
以你怕了么?怕被骂禽兽不如?落个众叛亲离?」宋潋盯着他,稍稍倾身靠近,
熟悉的气息多年后再次扫过宋晏耳畔,他需极力才制住轻颤不已的躯体,可宋潋
却说道:「怕被骂连自己女儿都不放过么?」
多少梦里求的嗓音却化成这样一把利刃戳搅他肺腑,多年平息的血气翻涌此
时熬得双眼通红,宋晏怒极道:「闭嘴宋潋!」
宋潋不避退地回看着他,手上却夺过房卡刷了门走进去,却不开灯站在走廊
灯光的末端望着他,明明灭灭里可见那年夏末的眼里粼光,一室晦暗却包绕得她
身形萧瑟,宋潋依旧缓缓道:「你怕被人知道,那你怕我离开你么?你怕以后都
不会见到我了么?」
「你以后都要一个人了,还有那么久的日子要活,你怕么?那时你送我来帝
都,你应该也做好了准备罢,我真的是会变的,我也没想到,临分别时我赌气说
你就这样舍下我,现在想来才知道其实是我丢下你了,你以后都要留在原地了。」
宋晏有意驳她却突觉无力,一字一句钻进耳里似预示般满是宿命必然,那把
利刃依旧搅着,可他眼睁睁地瞧着它继续:「你还是对的,我太年轻,动荡转变
得令自己无颜。」宋潋顿了一下,声音幽微飘忽:「所以我喜欢上别人了,你知
道么?」却猛地助力那利刃最后一击。
「我知道了。」宋晏缓缓走进屋里,嗓音像断弦琴一般嘶哑颓靡,「我现在
都知道了。」
宋潋微微扬起下颌迎着逆光里而来的他,双眼灼灼盯着他模糊的面容,一字
一句道:「那你知道我跟他做过么?那些跟你做过的事情我都跟他做过,在床上,
沙发上,浴室里,你还记得我们赤裸相对的模样么?那些我又跟别人有过了,他
亲过我光裸的全身,在我身上喘息过,深深地埋在我体内,那这些你又知道么?」
「够了……」昏暗中宋晏气息粗重得要盖过这句蕴藏着无限怯意的话语。
宋潋面色毫不退让地逼近他一步,哂笑道:「所以你还是可以接受了?接受
以后每夜失眠时忍不住想这些画面?」
「你完了,爸爸。」宋潋嗓音忽地轻柔,似蛊惑般诱人,「这条错路回不了
头,没有我陪着,你一个人走下半辈子都完了。」
宋晏一天的疲累痛楚与几年的憋闷怅惘瞬间瓦解,那些他曾筑高墙以来深埋
压底的心事与情意又一次如狂狼席卷过境,他被冲得浮沉不定找不到避处,他只
有一块浮板与安处,就在眼前,可这次尝过窒息的滋味,筑墙再高再也抵不过这
求生的本能。
他反手推送上了门,屋子满浸沁着北方秋夜瑟瑟凉意,宋潋忽地小小冷颤一
下,宋晏声音沉沉在昏暗里乍起:「我早就完了,你还不知道么?我送你回头,
这些年不都好好的,宋潋,我给过你机会了,我也不过是普通人,贪心自私欲望
一个不缺,这机会我尽力了,你若是不要,那就来陪我吧。」
宋晏趁着窗外依稀灯光咬噬上宋潋双唇,狠狠发泄般席卷,又怯怯怜惜样珍
爱,双手摸索上她似是瘦了些的腰肢,扯开风衣腰带就钻进衬衣下,揉搓上宋潋
的温腻肉体,带着稍有控制不住的力道与轻微颤意,一处处攻占一处处宣告着沉
声道:「这里他摸过,还是这里亲过?嗯?什么味道他跟你说过么?有我让你爽
么?」
宋潋被裹挟进他怀里,被揉磨得微微狼狈难耐,隐带一丝畅意的轻吟逸出,
却恨恨说道:「比跟你爽。」
宋晏力道如他心意一般再也控制不住,打横抱起她转身几步跌入床上一片柔
软里,胡乱撕开她的松垮衬衣,崩得落了一地扣子的清脆声,声声叩心。他推开
胸衣舔舐上肖想阔别太久的柔软,不住地将她挤进自己怀里,光裸的肌肤一面触
碰到屋子里的冰凉空气,一面与她温热紧贴,这般才能感觉到现在抱的是真实的
宋潋,而不是那深拥入怀却没有温度的酒罐。
身上的人眉头紧皱,似痛苦似欢愉,如跌地狱般挣扎又如堕天堂样沉迷,宋
潋忽然软了心,她伸手轻柔抚上宋晏眉眼,似想帮他展平这生烦扰,柔缓轻声隐
隐还携了笑意: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而已。」目光定定样激得宋晏瞬间明了,心
底不自觉地泛起救赎般的喜意,面上却转瞬狠狠道:「艹,妈的宋潋你一直都是
故意的是不是?」
宋潋忍耐着抿嘴不言就这样望着他,宋晏扯下她濡湿的底裤,摸上那处柔暖
滑腻,挺身就顺势插了进去,沉声道:「你就是这样逼我的?就这样赌么?」一
边恶作剧地次次到底一边在她耳边咬说道:「拿你这幅身子赌我过不过的了么?
你就这么想我。」
「我一直都是这么想你啊,可这不够,你呢,我连分别时都要你记住是你这
样舍下我的,我要你歉疚,我要你跟我一样,一直都忘不了。」宋潋双唇烫上宋
晏低伏的胸膛喃喃道,双腿缠上宋晏完整地迎送上自己。
宋晏心里五味泼洒,却能只能凭直觉紧紧拥住宋潋抽插,深深地把自己埋进
那处软腻,陌生与熟悉触感几欲令他战栗,他们阔别彼此的身体太久了。他在昏
暗中贴上宋潋滚烫的双唇,喃喃一句几乎吞进彼此身体里:「哪还需要你……这
样做,怎么忘得了呢。」
两人做得一身热汗连一室冰凉也搅得烫灼,粗喘呻吟声压下窗外屋檐雨滴声,
本是寒意侵身的秋夜,两人这样疯狂地占有着彼此,哪感觉得到侵不侵身,又哪
管得明日的滔天洪水,亦或他们早已坠入洪水不得自救了。
一切平静后,两人腻着汗缠在一起,宋潋微微喘息在宋晏耳边道:「你先去
洗澡,我下去大厅买一下洗漱用的。」
宋晏嘟囔道:「这都几点了,晚上凑合用一下算了,你衬衣都那样还怎么穿?」
宋潋想起衬衣轻推他一下,气道:「还不是怪你,就在楼下,我穿你的下去就行
了,你先去洗。」宋潋有些倔他知道,提议帮她下去也说没事,只好搂着她随便
穿了一身,自己先去了浴室。
时间早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,宋晏冲完澡出来宋潋却还没回来,不免急躁忐
忑上头,胡乱穿了裤子就开门下楼去,匆匆至楼梯时却刚好碰上回来的宋潋,暗
舒了口气上去抱住她,略下重手拍了她臀一下,恨声道:「叫你非要出去,这么
晚了吓我好玩吗?」
宋潋身子僵着,只由着他入怀,宋晏蓦地泛起一丝仓皇,却叫宋潋一声轻笑
瞬间打散了去:「隔壁不远有家开到两点的店,他家馄炖跟粥都还地道,你晚上
没吃饭,我怕夜长你难受。」
「你知道我没吃?」宋晏边拽她回屋边问道。
「在便利店时就听到了,可那时不能问你,我怕我会破功。」
夜宵又是一阵折腾,深夜烫热食物入肚,驱散了宋晏来北方浸染的一身寒气。
待双双累极相拥跌入柔软,夜深得已经令人沉醉昏迷。
寂静中宋潋睁着眼数着窗外长间歇的雨打脆声,在黑暗中她依着本能稍贴近
了宋晏耳畔,良久后她心尖落下轻飘一声:「对不起。」似歉似怯,都浓烈至极
缠绵入骨。
四十四华枝春满
宋潋醒来时天还阴得昏沉,迷迷糊糊披了件浴袍就朝有声响的浴室走去。她
揉着眼看见宋晏在镜子里对她笑道:「饿得知道起来了?」
「我才不饿。」宋潋嘟囔着,眼睛却定定望着在洗漱的宋晏,昨夜天暗她还
未仔细看看他,面容与她心间一直记住的无甚差别,只是两鬓会闪过几丝不显眼
的亮银色,催得她等不及了。
宋晏拿起刮胡刀看着镜子发现身后的宋潋依旧愣愣地看着他,不免笑道:
「呆站着干什么?早上天凉赶紧穿衣服去。」
「太久没看了。」宋潋上前几步站在他身侧拿下他手上的刮胡刀,左手抚着
他鬓角又仔细看了几眼笑道,「我来帮你刮。」话间不待宋晏回复便小心伸上他
那分明棱角被白色泡沫遮满的下颌,神色极是认真专注。
她踮着脚凑到宋晏眼下,双眸微垂遮不下粼粼眼波的柔色,稍稍屏息似是极
珍视对待眼前这件事,宋晏下颌传来熟悉的刀刮触感,此时却泛着迥异的酥麻难
耐,直要钻进心里去。宋潋第一次做,却认真得上道,告成后满意看了好几眼笑
着催他道:「你洗了看看我的手艺。」睫羽乱颤扫得宋晏喉结微动。
宋晏依言用清水洗去残留,露出青色的好看下颌,清爽模样惹得宋潋抚上那
片青色,带着执意道:「我刮的就都是我的了。」宋晏失笑地看着她,宋潋却不
理他戏谑眼光,轻声哼哼倔着就亲上宋晏下颌,温柔软似带着露的花瓣,一点点
在那片青色上啄。
他只觉得痒,不管是宋潋的唇还是她的温柔淌进心里,如此敏感的触觉他已
太久未感受到了,混沌麻木的一颗心又可被这般珍视相待,枯苦暗夜他便再不敢
去想。
他侧低了头去堵宋潋双唇,低沉了声说道:「好大的口气,一会儿你啄舔过
的是都要成你的了。」嘴上故意戏言嘲她,右手却牵了宋潋的手向他身下引去,
边说道:「那这里你要不要?」
宋潋的手被他带着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松松握住,在她无意识搓动下迅速硬热
起来,思及他的话面色微红,嗔骂道:「不要脸。」宋晏不许她慌乱逃走,把住
她的手顺着上下撸动起来,嗓音沉得带了欲色:「你既然要就全部拿去,只亲了
下巴别的可就不高兴了。」
宋潋似羞似气,咬着嫣红的唇倔得不肯回他,那手却稍挣脱宋晏的手直接伸
到他内裤里去,柔软手心的触感让宋晏低吟一声,低头咬住宋潋耳垂道:「不愿
意亲就算了,又伸进来让它快活是觉得自己顾此失彼后讨好它么?」宋潋被逗得
气恼,仰头堵咬上宋晏作乱的嘴,力道似生了气的小狗。宋晏舔着下唇上被咬出
的牙印,失笑道:「这就气了?你还没哄好它呢。」
话间就托起宋潋臀部放到池台上,上面一片冰凉触着宋潋的裸露皮肤,激得
她本能贴缠上宋晏劲腰,不自觉地便将自己下面一片湿热送上宋晏胯下,宋晏舔
舐她脖颈笑道:「刚催你一句就等不及了。」宋潋轻哼几声却没闹他,藤蔓妖娆
似的双腿直缠得他往自己那处压磨轻蹭。
宋晏见她这样压下体内意动,埋首在她颈间故意道:「那你自己来好不好?」
宋潋没有回他,拿手扯下他内裤见那物弹跳出来,愣了一下才缓缓抚上,套弄着
引它入门而来。宋晏低眼见她略显生疏又努力的模样,心里畅意极了,又轻声道:
「你瞧着实在不怎么会啊,我来教教你如何?」说完就顺着头端已经触及到湿软
道口的势头,一力惯了进去。
宋潋臀下的凉意与体内的灼热如两重冰火般折磨着她,次次顶送得轻吟出声,
她舔着宋晏耳垂碎声道:「这下……算全部都是我的了么?」宋晏被她故意搅紧
激得难耐舒爽不已,正是高潮将至的分神时候,又被她故意趁这时一问,不免好
笑地轻啄了她眉心一下,缓声道:「不是一直都是你的么?」
她缠着宋晏脖颈的双臂微微收紧,宋潋定定望着宋晏的一双眼,极认真地说
道:「不够,我要你答应我这辈子都是的。」两人的粗厚鼻息迎面扑洒在彼此面
上,如身下至死交缠一般难分,宋晏望着宋潋眼波里的一片浓烈无畏,忽地笑了,
转眼将那声应下的「好」吞进两人交贴缠绵的口中。
那日宋潋衬衣穿不了,拿此作借口一直赖着不愿出门,除了宋晏出去买饭,
其他时间也缠着他不许他出去。两人在房内没日没夜闹到天黑,宋晏终于忍不住
又问她上次打电话时在哪,宋潋避着不回,只说要他帮她去室友那拿箱子回来了
再告诉他。
宋晏回来时她依旧裸着一双腿等着他,见他推箱子进屋关好门才悠悠站起身
走过去,低身拍了拍她的箱子说道:「这就是我在帝都的所有东西了。」她没待
宋晏将疑问问出口就解释道:「我户口是要迁去F市。」那是Y市所在的省会,是
个内陆枢纽城市,却与他们毫无关系。
「这次回来是做最后交接的,倒是没想到你过来了。」宋潋坐在床边微微垂
首笑了笑。
「所以我不来你就要偷偷一个人去F市了?除了离Y市近些,那里你没一个认
识的,你去那是要……」
「这不正是我要的么?」宋潋忽地抬头望着他,「没有人认识我,也没有人
认识你。我不是偷偷一个人去的,我早就想好定居的事情了。」说着她抬手牵住
宋晏垂下的右手,指腹在他掌心轻划又说道:「你看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死心,看
来以后都是这样了,你是知道我的,自私又偏执,做了决定的事情连自己都拽不
回来,H市我们是回不了的了。」她眉眼带笑地看着他,宋晏忽然心里堵得说不出
一句话。
「我还没有让你抛下一切跟我去定居的底气,要不再等几年?」宋潋嘻嘻乐
道,好似一个轻易的玩笑一般,「再等几年我能赚钱挣个首付怎么样?我买个二
居室的小房子送你也算我诚心如何?帝都不宜留居,F市倒是刚刚好的,离家里远,
除了不靠海,气候与家里相似,我在那边先租了房子,下楼走十几分钟就可以到
江边,安静时远远的都能听到江上的汽笛声,一到夏天野泳的特别多,夜里沿江
摆了不少小吃摊,我忍不住去了好几次,当地人说起话来也挺有意思,那里吃食
你要是不适应,我以后也都随你。」
絮絮说至此她忽地顿住,蜷在宋晏掌心的手略有些瑟缩后退,再开口时嗓音
低微了些:「我想着你总会陪我去的,只是你知道的比我想的早得多,当年我换
了专业就是想着这一天,努力赚钱独立,我可以等你,你也等等我吧,只要你来,
多久都可以。」
宋晏捉住她回缩的手,却望着她静默,良久后坐下视线与她平齐说道:「你
等我几年?」宋潋见他神色认真,心里一片惴惴与涩意,面上却淡定道:「一直
等着。」见他欲张口又说道:「我不会,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了。」
宋晏被她抢白未见急色,只定定望着她问道:「你等这一天多久了?」不待
宋潋疑问又说道:「要我抛下过去一切跟你走这一天等了有多久了?」宋潋心里
忽地酸涩,眼角泛红,她努力眨了眨已带润气的眼睛憋回泪意,瓮声道:「从我
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就没准备回头了,可我不是故意逼你抛下一切的,我一直想要
的只是永远跟你在一起啊。」宋晏伸手抚了抚她通红的眼角,没想到接到一指烫
手的湿意,灼得心里也深深落下烙印,那些纷杂话头与无尽忧虑再也不愿浮面,
此刻心软得酸痛。
他伸手揽过宋潋,紧紧拥她嵌入怀中,鼻息里充斥满她的气息才觉好些,宋
潋略带涩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:「你等等我吧,再等等我,等我再大些能有足
够底气,不要再像看个孩子一样看我,你是成人,我也是了,我可以赚钱,可以
与你以前养我一样养你,也可以在陌生城市努力定居下去,我会一直爱你啊。」
说到最后隐带一丝的哭腔被宋晏用嘴堵上。他声音沉得厉害,喃喃道:「够了,
袅袅,不要说了,早都够了。」
宋潋一边回吻着他一边道:「以后那么长,你会老,我也会老,还那么长啊。」
宋晏那些她追不上的过去她意难平过,可未来那么长,她要自己再快些,再快些
成长才能站得与宋晏平齐,才能追上现在的他。
宋潋被泪水沾染的双唇湿漉漉地贴